春见
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
2017年4月14日,来到深圳之后的第一个春天,我仍然记得去年来时,九州港海面上那恍眼的浓雾,还有如那雾一样扑朔迷离的未来。今天回忆起那时深圳,所剩的景色也只有高高矗立的楼宇和繁忙的都市,以及像花一样绽放的年轻人忙碌的身影。深圳的春天似乎和其它的季节没有什么不同,尤其对于每天坐在办公室coding的人来说,真正能感受到的,只剩下所褪去衣物的厚重了。周五的下午,赶在人流如织的高峰时段前,我离开了工作了十个月的地方,远远地听到了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在响著汪峰的《春天里》。
耶稣在公元30/33年的现在,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,而如今我在看著《头号玩家》里的彩蛋,想起了去年的复活节。死亡和新生每天都在发生著,但是似乎都伴随著痛苦。去年的我想著,工作的我已经死了,离别的我出生了。一个舍友在我离开前几个星期离开了,我看著他从深圳去往厦门,开始了另一场新生。耶稣复活用了三天,我在宿舍赖了两周——等另一个舍友一起离开。这中间,两个舍友基本搬出去了,还有一个在断网的宿舍用著免流卡苟了几天也走了。这间宿舍里的人都开始了新生,宿舍应该也要开始一场新生了。
南方的潮气和风侯随著季节往北推移,而整个大陆却像在同一时间苏醒,各个地区同时跨入了春天。去年故乡的春天,似乎没等到我的归来。初夏的五月,阳台上的兰草长出细细的长条,上面长满一个个像灯笼一样的花苞,有的已经开了,红色的花,黄色的蕊。母亲说那盆兰草养了好几年了,这几年终于开花了。但是,还有的花已经谢了。

“燕子去了,有再来的时候;杨柳枯了,有再青的时候;桃花谢了,有再开的时候”。当我再次去到广州时已经是夏至了,去年六七月的暑气似乎还像那时的蚊一样挥之不去。我去母校图书馆坐了坐,和朋友吃了一顿饭,然后就赶去考试了。毫无意外地没有通过,虽然心里知道这几个月的散漫会有这样的结果,但还是心存侥幸地去尝试了。在绿皮火车上颠簸了一晚,我终于又回到了家中。
“大道以多歧亡羊,学者以多方丧生”。那场失败之后,我似乎只剩下一个选项,反而更能踏实地看书了,即使是在三伏天的酷暑下,还是能一点点地啃著高等数学,多半还是因为家里的夏天相比南方更干燥吧。去年七月底,母亲也因为做了手术,难得能够在家休息。就像突然回到童年时候,在母亲监督下做功课。那时候的自己,单纯简单,反而更加自由。读小学时经常想著,上到初中就好了;读初中时经常想著,上高中就好了;上高中大学之后,却反而怀恋起之前的时光。人总是在遗忘中成长,应激性般忘却痛苦的记忆,却将过去的美好在心底珍藏。
茶盘角落的蜂蜜罐里,浸著父亲的大手去年摇下的一捧桂花。当秋风渐起的时候,桂花的香气就飘满了堂前屋后,如今罐中的桂花,依然散发著去年的芬芳。去年十月,逐渐减少的雨水和褪去暑热的干燥开启了肃杀的华章,家中楼上的屋顶也开始翻修了,在冬天积雪来临时,希望它能承受那样的厚重。我默默地在房间带上耳机,开始返修专业课。还没尝尽秋日大闸蟹的鲜美,我就不得不再次南下。
南方的土地牵扯了太多的战乱离别,幽思愁绪,偏偏又是秋天重游故地,然而却并未感受到北方的那种寂寥与萧瑟。“三年羁旅客,今日又南冠”,似乎是讽刺一般忆起这两句诗,却又让人心中一阵凄凉。和表哥前往考试报名现场确认,距离考试也只剩一个多月了。两人分别后,我留在四姨家继续复习,省去了来回的奔波,却未曾想到,这场奔波才刚刚开始,当察觉时周遭已是社会的洪浪了。
像是恶作剧一般,复活节前离职的我,在圣诞节前夜结束了考试。香港平安夜的街头,人们在祈祷和聚集,在铜锣湾一个路口的红绿灯下,我再次与友人和他的小伙伴们重逢了。晚餐之后,我乘著小巴士在林间一路穿梭,最终到达了港科大,前方是与分别不久的同事的再次相见。两人在冷战热斗上酣战到深夜,第二天又再次分别。而我又踏上赶往潮州的旅途——韩愈谪贬之地,广济桥下,是奔腾的韩江,“好收吾骨瘴江边”的嘱托换来了“瘴江”韩姓,远处韩山上是韩文公祠,这里的山川和流传的诗文一起见证了“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;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夺三军之帅”。
离开潮州时,2017年只剩下两天了,就算是在广州,也能感受到一丝丝凉意,冬夜里,小蛮腰下,三个人骑著小黄车在路上狂奔著,“行走在冬夜的冷风中,飘散的,踩碎的,都是梦”,歌声里新的一年降临了。倦怠了离合,似乎只有故乡才能治愈远行的游子。终于回家的我,却赶上了十年一遇的大雪。不禁让人想起08年,学校的期末考试也因为大雪而取消了,我和邻居家的小伙伴拿著木板从坡顶一路滑到门口,然后又抱著木板跑到坡顶,棉裤都磨破了依然乐此不疲。最后小伙伴的围巾弄丢了,挨了一顿毒打,把木板偷偷藏在了楼顶的杂物堆中。又是一年雪融雪降,大雪似乎是在掩盖什么,雪之下是黢黑的泥土。时间如同那夜的月食一点点地吞噬过去的记忆。
雪化后不久,春节就快到了,立春之后天气还是那么冷,厄运却悄悄地降临了。爷爷耳朵听不清,从夏天之后就不记得来我家的路了,好几次走错都是熟悉的人帮忙把他送回老家。医院诊断是轻微的老年痴呆,而且并没有药物能够很好地治愈。腊月二十五,奶奶带著爷爷上街买些年货,让爷爷在超市门口等一会。然而当奶奶买完东西从超市出来时,爷爷却没见踪影。从下午到深夜,全家出动寻找,却依然没有任何消息。第二天,我们去派出所请求帮忙查看监控,沿着一路追踪,线索却在邻镇上断了。家人们拖著疲惫的身躯,在镇上拿著照片四处打听消息。记忆里,十多年前的邻镇上,铁道沿著河穿过桥梁,姨奶奶家旁荷香满院。而如今,颓圮的桥墩已经被围起来,四周也全是早已凋敝的院落,年关已近,失者杳音,寒风苦吟。
腊月二十七,菜市场前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张的寻人启事,已历两夜北风呼啸,身心俱疲的家人们似乎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眼见日落将近,邻镇上却再也没有出现任何新的线索。一直苦苦期盼著归来,家人却在正视残酷的现实时一次又一次失望。面对苍茫人海的无力感摧毁了父亲最后的坚强,却只能咽下泪水默默走著。曾经心急如焚的找寻,渐渐变成了害怕噩耗传来的缄默。蜿蜒的路在远处交叉延伸,不知何起,不知所终,不知其兴,不知毁尽,所见所在只有足下而已。
冬日的微光洒在田间,远处陇上的小麦等待着春天的到来。似乎是大家的祈祷和努力感动了神明,恍惚中听见有人在喊:“找到了!”,转身看到父亲像是疑惑又欣喜的表情。原来有好心人在二十六晚上把爷爷送到了救助站,刚好母亲的同事帮忙把新收容的老人图片传给她,经过仔细辨认后,发现爷爷在里面。一大家子人如释重负,携老扶幼一起去了路边的一家小农庄,爷爷坐在中间,家人顺着桌子围满了。“终于能好好过年了”,团聚是春节最好的礼物。
世事无常,能知人情冷暖。原本去四姨家过年的计划,因为这次变故而不得不搁浅,盛情邀请之下爸妈决定让我过去。大年初三,晴朗的下午,我和朋友登上了平安金融中心的顶层,在这座新的深圳最高建筑上,轻声和这座城市道别。很多人不属于这座城市,他们只是生活在那里,像是远行的候鸟,只是冬天还没过去。
赶在元宵节前回到家,不久之后就要去复试了,准备了大概一周后,我带着两本书去了武昌。在学校附近找了如家住了一晚,玩了下高中同学新买的mbp。第二天跑去复试,时间安排得很紧,晚饭也没顾得上吃,躺在酒店里玩了会同学的塞尔达就睡了。接下来是上机考试,竟然不是oj,只有题目描述txt和vc编程,源码和测试各种文件自己放到指定文件夹,甚至前面的哥们一直在撕逼编程环境没配好。到下午计算分数,选出一部分人参加面试,直接张贴入围名单,连分数都不公布。张榜时,人群就像鲁迅的《药》中描写的那样:“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;颈项都伸得很长,仿佛许多鸭,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,向上提着。静了一会,似乎有点声音,便又动摇起来,轰的一声,都向后退”。殊不知,这里也是刑场。
母亲刚好在武汉出差,听闻张榜,也赶紧赶了过来,无奈我也只能哂笑道“解名尽处是孙山,贤郎更在孙山外”。一时间,人群里各种议论便都开始了,有的是“我中了”,有的是“歧视吗”,我慢慢走出楼前的阴影,奔着地铁站走去,母亲在那边焦急地打着电话,询问学校那边熟人关于名额和校内调剂的事情。我也早就明白这些于事无补,“融融者皆趋热之士,其得炉冶之门者,惟挟炭之子。苟非斯人,不如其已”。
眼见夕阳西沉,我和母亲便投舅舅家而去。我将自己的遭遇说给一同考试的同学,恰巧 他在武汉陪女友,于是第二天约上一起吃饭。两人相见,一场唏嘘,直叹奈何。吃完半只蟹后,我匆匆赶往高铁站,二人约同折桂后再聚。回家后,母亲责备不早些联系导师,我恍然间想起《燕歌行》中“身当恩遇常轻敌,力尽关山未解围”一联,笑道:“看来是要去趟燕赵之地了”。清华的表姐也很关心我的情况,叫我去北京,在各个学校去打听下调剂的消息。我便动身前往,在青旅蜗居了几天,好几个地方都已经没有招收调剂生的名额了,却也幸运地认识了一些令人尊敬的师长。三月的北京,飘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,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行道迟迟,载渴载饥。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”。
无奈之下,只好先回家。刚到家的那晚,上海的一个研究所的老师叫我去参加调剂的面试。遂马上定下了动车票,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。虽然面试通过了,但招生办的老师却要求我立即决定是否调剂过来。我不假思索地拒绝了,至少我不会因此而放弃之后更大的可能。就当是来旅游吧,我这样安慰着自己,跑去了东方明珠下面转了一圈,又坐地铁去外滩转了转,广场上人头攒动。晚上吃了一笼蟹黄汤包和几个生煎,在虹桥附近找了家青旅,第二天早早坐着动车回家。北上广深港,也算是全都游历了一次。
早在去上海的路上,大学同学已经帮我报名了北京另一个学校的调剂。在我即将离开家前往北京时,春天终于来了。晚饭后的夕阳下,我和父亲绕着水库散步,原野上的油菜花开出一片片金灿灿的云霞,不远处的桃花零星点缀其间。去北京的高铁上,沿路山谷间平原上也是繁花似锦。多亏了同学的帮助,在他宿舍休息了一晚,第二天去参加面试,然后就是等待了。白天在图书馆查询调剂信息,给老师发邮件咨询,晚上在同学宿舍休息,不知不觉过了两天。那天晚上九点多时,接到了一位老师的电话,约我周五下午去聊聊。我心中窃喜,和两个同学约了晚饭,准备着第二天的会面。
终于等到周五,去到老师办公室,大致了解了我的情况后,老师向我抛出了橄榄枝。与之前的上海情况不同,我能有两三天的考虑时间,出来办公室后,约好的两个同学差不多也下班了,三人一起前往了一家餐厅,顺便也向他们打听这个导师和实验室的一些情况,席间二人也推荐我去那里做研究。吃完晚餐,三人又跑去机厅玩了一小时的switch,约好周六叫上另一个同学再聚。回同学宿舍的路上,老师再次发微信问我考虑的如何,和母亲打个电话沟通过后,我也不再推辞了,直接答应了下来。老师也很开心地推荐我多逛逛北京,“现在是最好的季节”,“嗯,也是人生最好的季节”。
时隔近两年,毕业之后再次相见,音容未改,浅笑当年,四人一起泛舟玉渊潭,湖畔赏樱,饱览帝都大好春光。晚上一起吃着北京烤鸭,讲着这两年各自遇到的人和事,约定下次再聚,肴核既尽,不免又一场惜别。周日,我整理了下行装,转眼就已是四月了。第二天坐着高铁回家,路上收到招生办老师的电话,通知我网上去填调剂申请,心中的块垒总算是落地了。到家时,已近清明了。
几经波折,我终于又回到故乡,沿着小河溯流而上,走到曾祖母的坟茔前,跪拜叩首,怅然而立。那一瞬,似乎经历过的生死悲欢就此消散,天地山川草木也一片阒寂。树隙间的晨光把我拉回现实,四周春色和低矮的坟丘形成了一幅矛盾的风景画。明年的春天,我又在何处踏青呢?
春天悄悄地来,伤感和喜悦交织,拙笔且记所见,以待日后回味。
最后引用苏东坡的《望江南》作为结束:
春未老,风细柳斜斜。试上超然台上望,半壕春水一城花。烟雨暗千家。 寒食后,酒醒却咨嗟。休对故人思故国,且将新火试新茶。诗酒趁年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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